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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作性睡病患者会形容自己是“小电人”,每隔两三个小时就需要小憩,来维持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清醒。难以抑制的困意、“一秒入睡”和其他相伴随的症状,让他们需要做更多努力才能融入普通的社会生活中。
记者 | 吴淑斌玫琳第一次笃定自己“有睡觉问题”,是在合唱比赛的彩排舞台上。以前,虽然她常在课堂上睡着,也以为只是普通的打瞌睡。但在舞台上想睡觉,让她意识到,这决不是正常的睡眠。
那是一种来势汹汹的困意,“像洪水把人卷进去了一样。”彼时她还是个高中生,在文艺晚会上担任班级合唱的指挥。彩排中,她的双手还在挥舞着,头顶的镁光灯和脑海中的一丝理智也提醒她,“这不是睡觉的时候”,眼皮却还是忍不住向下耷拉,手也慢慢地跟不上音乐的节拍。玫琳连连道歉,狼狈地从指挥台上下来,坐到舞台边,把脑袋埋入弯曲的膝盖和臂弯中,一下子就睡着了——从犯困到入睡,大概只过了三分钟。
《花与爱丽丝》剧照
更糟糕的是,这种困意难以克服。玫琳尝试过,每次困的时候,往太阳穴上涂风油精,或是用力嗅薄荷味的鼻通棒;上课时,她特地集中注意力,心里不停地默念,“不睡觉,不睡觉”,但最后都于事无补。
这不是她一个人独有的困扰。21岁的张芸芸同样常常需要“秒睡”来“充电”。有一次,和妈妈在云南旅游时,走在街头的张芸芸忽然感到了熟悉的困意,“我跟妈妈说,我可能会走着走着就睡着了。”两人在马路边坐下,张芸刚把头枕上妈妈的肩膀,就睡着了。“如果是毫无负担,可以一口气睡几个小时;如果心里惦记着有事儿,十几分钟也就醒了。”
但“秒睡”和频繁的睡眠,并不意味着她们拥有更高的睡眠质量。相反,玫琳常常越睡越累。她形容,夜里入睡时,不像普通人一样缓缓失去意识,过渡到睡眠状态里,而是“一下子掉入梦境里,像从地面跌入了一个深坑,坑里就是梦境的世界。”她做的经常是噩梦,一个晚上会清醒三四次。记忆最深的一次,玫琳梦见自己陷入了迷宫一样的山洞,山洞的墙壁上刻满了奇怪的字符,像是待解的谜题。忽然,微弱的蜡烛光熄灭,她被洞里窜出的野兽扑倒在地,猛地醒了过来。再次入睡时,又回到了山洞里,一切循环了一遍。
《天使爱美丽》剧照
她们所出现的睡眠障碍被称为“发作性睡病”。中华医学会神经病学分会发布的《中国发作性睡病诊断与治疗指南》提到,发作性睡病是一种神经内科的罕见病,高发年龄段为8-12岁,最主要的临床表现是“日间过度思睡(EDS)”。具体来说,无论夜间睡眠时间长短,都会在白天出现难以遏制的困倦,一些患者可能在行走、吃饭、说话等活动时突然睡眠发作,出现一些无意识的行为。
“如果一个人经常有睡眠瘫痪的表现,也就是俗称的‘鬼压床’,也要警惕是不是得了发作性睡病。此外,在入睡或睡醒时出现幻听、幻视、幻触,经常做白日梦,或者晚上正常的睡眠只能保持一两个小时,之后就经常做一些极为恐怖的噩梦,这些也是发作性睡病的临床表现。”世界睡眠学会秘书长、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睡眠中心主任韩芳介绍。
对于发作性睡病的发病率,目前暂无全球统计数据。不过,韩芳提到,发作性睡病的发病率约为两千分之一,远高于渐冻症的发病率十万分之一,目前全国约有70万名发作性睡病患者,绝大多数患者七八岁左右就会发病。
即使大多数患者发病时间早,要真正确诊为“发作性睡病”,往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《中国发作性睡病诊断与治疗指南》里的统计数据显示,发作性睡病的确诊时间需要2-10年。最初,许多人会把它当作普通的睡眠问题来对待。玫琳不止一次向父母提起过,自己总是在课堂上睡着,夜间噩梦多、频繁惊醒。“我妈觉得,是不是我晚上熬夜了,或者睡眠质量太差,让我睡前泡脚、喝牛奶。其实啥都不用做,我都能一秒睡着,但这解决不了问题。”在舞台上睡着后,玫琳开始在网上查资料,才第一次知道发作性睡病。“里面的症状跟我很像。但那时候才2010年左右,我们这个小县城里压根没有医院开设睡眠科。”即使是去到医院检查,也不容易确诊。张芸芸是广东人,高三时,因为频繁在课堂上打瞌睡,已经影响到了高考复习的进度,父母带着她到本地的一家市级医院做检查。她做了脑磁共振、血液、激素等一系列检查,结果都是正常的,“医生给出的解释是焦虑引起的,后来我去看了中医,中医又说是湿气重引起的,可以喝凉茶、拔火罐。反正都没有得到很确切的结果。”“发作性睡病症状多,虽然以嗜睡为主要表现,但患者可能以共患的其他症状为主诉就诊,比如失眠、猝倒、幻觉等,可能去到不同的科室,如神经内科、精神科、儿科等。由于专业的局限,该病被医生知晓率尚低,很可能被漏诊或误诊。”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睡眠中心副教授周俊英曾在采访中解释,有人做了一堆检查没有发现问题,被认为没有病的;也有被误诊为其他疾病,如癫痫、精神分裂症的。目前,发作性睡病的病因尚未完全明确,一般认为由下丘脑中产生下丘脑分泌素的神经元缺失引起。遗传也被认为是一个基本原因,“遗传发作性睡病的一级亲属,比正常人大概容易得病有40倍、50倍的风险,他有一个特殊的基因,就有可能得病;没有这基因,基本上得病的可能性很小。”韩芳说。《中国发作性睡病诊断与治疗指南》里提到,对发作性睡病的诊断可以通过量表评估、神经电生理检查、脑脊液检测、基因检测等多种手段。雅济科技是一家进行罕见病精准诊疗的基因检测公司,在对送检样本检测后,能帮助医生对发作性睡病进行确诊。总经理燕攀告诉本刊,基因检测是一项重要的辅助诊断措施,如果检测出相关基因位点变异,则大概率是属于这一疾病,可以再精准进行发作性睡病的对应检查流程。“我们所接触到的情况里,对患者进行基因检测的医生大部分对基因检测有一定的认知,在面对具体的患者时,会意识到患者的临床表征可能与基因相关,这种‘意识’与他们的临床经验相关,也与患者的家族史相关。”不过,燕攀也提到,因为罕见病发生概率低,临床中很少见,加上罕见病种类有7000多种,目前也有不少罕见病属于社会和医学界的认知盲区,因此确诊上有一定的难度。一直到上了大学,张芸芸才确诊发作性睡病。大一时,因为换季感冒头疼,张芸芸去了校医院。医生询问近期症状时,她把自己嗜睡、经常做“梦中梦”、腿软等问题都说了出来——后来她才知道,自己一直以为的“缺钙导致腿软”,也是发作性睡病的症状之一。医生推测是发作性睡病,让张芸芸再到医院做检查。这一次,她去了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的睡眠科。睡眠科里人来人来,还有人就就坐在候诊区里打瞌睡。“医生看起来对我的这些症状已经很熟悉了。”张芸芸办理了住院,做了脑脊液检测和一份睡眠评估的量表。晚上睡觉时,她需要在身上佩戴许多仪器,检测夜间睡眠状况;白天,她又进行一次睡眠测试,每隔2个小时被要求小睡20到30分钟,一共重复5次。“第一天测试,每次都睡得很死,一闭眼就能睡着,还会做梦。后来医生给我吃了药再测试,就没有那么容易入睡了。”不过,确诊还只是第一步。发作性睡病会终身伴随,现有药物只能缓解患者的嗜睡和猝倒症状。目前缓解思睡症状较为常见的药物是“莫达非尼”,属国家一类管制精神药物。韩芳说,到目前为止,我国没有正式批准任何药物用于治疗发作性睡病,医生用药选择非常有限,“但及早给予干预和支持,绝大多数患者还是可以达到日常生活与常人无异。”玫琳同样是在大学时确诊了发作性睡病。如今,小药盒已经是“身体的一部分”,按时吃药也成了她的肌肉记忆。每隔一段时间,玫琳都需要到医院挂号,开新的药“续命”。她强调,这不是自己的夸张说法。“很多人会觉得,睡觉就是一件小事,‘打个瞌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’你知道吗?一个人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想法掌控身体,即使是睡觉而已,那也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。”这种困扰在工作之后被放大了许多。大学毕业之前,即使常常控制不住地睡着,玫琳也只是用“昨天熬夜了”来搪塞过去。“毕竟大学课堂上睡觉的人也不少,同学也不太管别人的闲事儿。”玫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公司。在大厂里,她经历过一天同时开组内周会、部门周会、项目周会,“哪里有时间小睡?同事连盒饭都拿到了会议室里,就在办公桌上吃。”但玫琳无法控制睡意,与其在会议室里睡着,她选择每隔两个多小时就假装上卫生间,定好5分钟之后的闹钟。小组长第三次发现她在工位上睡着之后,玫琳只能在手机上搜索后递给对方,解释“我有一种奇怪的病,发作时会秒睡。”对方充满质疑的眼神,她已经见过太多次。平时,不到万不得已,玫琳从不主动提起自己有发作性睡病,“他们会觉得,‘不就是犯困吗?就不能克服过去?’觉得这是我们给偷懒找的借口。”后来,玫琳选择去一家画室当助理教师,相对松弛的工作环境让她能自由地小憩一阵。更焦虑的往往是父母们。玫琳认识一位来自黑龙江的父亲,他的孩子确诊了发作性睡病。两人第一次通话就花了两个多小时。“他好像憋了特别久,好几次几乎是哭出来的。”孩子才上五年级,除了常见的犯困、秒睡,常常一激动就瘫倒在地。从此,老师不敢再让孩子参加运动会、体育课和课间活动。正是爱玩的年纪,小男孩也不和朋友们出门玩,终于有一次他悄悄告诉父亲,“其他同学的爸爸妈妈害怕我晕倒,不让他们跟我玩。”走过许多弯路,这位父亲带着孩子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到北京,最终才确诊发作性睡病。开始吃药后,孩子猝倒的情况有所好转,但渐渐明显的是,每次打哈欠时,脸上的肌肉会耷拉下来。他在电话里和玫琳哭诉,“得了这个病,学习不好我们也认了。但他以后能做什么工作?一打哈欠,脸上像个小老头,一辈子该怎么办?”这也是韩芳担心的事情。他曾经提到,发作性睡病有可能导致贫困“代际传递”,对于从小发病的发作性睡病患者来说,能考上大学的少之又少,许多普通的工作也很难做好。他遇到过一位患者是理发师,剪着剪着睡着了,结果剪到了客人的耳朵,赔了钱也丢了工作玫琳加入了一个发作性睡病患者的微信群。群不大,只有几十人,大家每天在群里插科打诨,还会定期开视频会,分享因为打瞌睡带来的窘迫。玫琳也在群里讲过自己在卫生间隔间里睡过头的经历。但她知道,每一句玩笑话的背后都有各自的辛酸。她认识好几个群友,有人是送快递的,有人是管仓库的,都有因为睡病发作被解雇的经历。“我们不能去当兵、当老师、厨师、司机、高空作业,一切有危险性或者需要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的岗位,都不能做。”她邀请这位焦虑的父亲下次一起参加群里的线上视频会,在这个讨论会里,谁困了都能在镜头前趴下睡一觉,醒来时再次加入话题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“次数多了,你就会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玫琳积极地在许多平台上科普发作性睡病,只要有人提问,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答案,“我总想着,多写一个回答,下次我再‘秒睡’时,身边就会多一个人的表情写着‘我懂的’。”
排版:田甜 / 审核:然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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